白木

头像来自我家喵酱画的生贺,爱你。一个废柴写手。

【狮心组】攒珠成结

·715快乐!(是的我迟了对不起土下座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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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好啊。


01

“喂、濑名——我们去旅行吧。”

月永レオ的邀请夹杂在一长串夸夸其谈与自吹自擂之间,内容上石破天惊表达上理所当然,以至于捧着便当盒走神的泉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茫然地“嗯?”了一声,与盘腿而坐的レオ面面相觑。后者的目光自他身上轻盈地划过,定格在掩映于校舍屋顶和丛生树木背后的海岸那头。泉顺着他的视线极目远望,只能在一片铺展的明媚阳光下捕捉到缓缓流动的层次分明的蓝——浅的是天,深的是海,飞鸟钻出的地方是一滩零落的碎金,那是天空与海面的界限。

“去玩吧。”レオ胡乱挥舞着双手,天知道他是要赶走或者追回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个季节正合适——海滩啊,温泉啊,雪山顶的湖啊,你也喜欢的吧?还有花……”

“花期还远得很吧,不如说顶多只是些花苞而已。”泉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张嘴反驳,“何况哪里合适了,你这家伙这么怕冷,在学校里都天天冻得脸色发红——说起来期末考试也快到了,这次可没人帮你了哦?至少也得顺利毕……”

“呜啊,濑名总是这么啰嗦~”レオ眨了眨眼,“少说几句会更爱你哦?虽然已经很喜欢了!”

“哈……?不需要。”

“竟然对国王大人的垂青如此不屑一顾!我的骑士,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誓言……”

“再不吃饭菜就凉了。”泉拎着勺子塞进笨蛋嘴里,无视后者鼓着嘴呜呜呜的挣扎声音,“至少给我好好吃饭啊,我的国王大人?”

 

レオ对除了作曲、Knights和妹妹以外的事基本都秉持三分钟热度的原则,毕竟“天才的宝贵精力可不能耽搁在无聊的俗事上!”。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レオ捧着旅行宣传手册大喇喇地跑来找他的时候,他甚至完全没往几天前的那桩插曲上想。

“什么事那么急,你这家伙明明超~怕冷的啊?”扔去干净毛巾让レオ擦擦头上的落雪,又弯着腰在衣柜里翻找衣服,“下次发消息叫我过去就好——这个穿上,你的外套都湿了吧?”

レオ兴高采烈地嗯了一声,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囫囵套上泉的家居服。泉把暖气调高几度,回头就看到レオ四仰八叉地倒在躺椅里,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啊……久违的味道。嗯,是濑名的味道呢?”

“别说这么恶心的话。”泉不轻不重地敲敲レオ的头,随手拿起彩印小册子翻看,“这是什么……下期作曲的选题?”

“不是哦?”

レオ趴在椅背上转来转去,探着脑袋同泉一起看册子。上面印制着两人没怎么听说过的景点,大约是刚刚开发不久,坐落在周边小镇背后的山间,神纹般繁复古朴的字体镌着“敷形山”的字样。古老的神社,年迈的巫女,门前栽种的桐木粗糙沧桑。神社在山顶,一条蜿蜒石梯弯弯绕绕,途径漫山铺就的梅林、奇崛突兀的怪石与成群结队的飞鸟,堪堪与文明世界连接在了一处。

封面上是鸟瞰的山景,雾气弥漫的黄昏只有神社一点灯火如豆。深蓝色手写字体横亘在微微泛着淡金的天空——

“时间停止的地方。”

泉抬头,レオ正巧转过来。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泉拧起眉头,レオ笑眯眯地拍拍他。

“我们去旅行吧?”他说,亮晶晶地盯着他,碧绿眸子里腾起一丛摇曳的火光,“像以前那样。”

 

 

02

泉最后还是答应了レオ的要求,就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

这个时候不适合旅行,他絮絮叨叨地向自己抱怨着。太冷,那个笨蛋裹成球也远远不够。太静,蓬松落雪堆砌一片无声城池,一句话还未落地,就被极北的冷湿气流裹挟着猎猎可闻。也太萧条,春生夏长秋收落至最后一环,万事万物都藏进干燥坚固的地底,等待下一个不知是否来临的春天。

不过,天才的脑回路总是与常人不同的,更何况那是月永レオ——自相识初始就是如此。赤脚踩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躲在高高摞起的桌椅后摆出“嘘——”的姿势,高谈阔论着莫扎特、巴别塔、罗宾汉与UFO,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安在他的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如此看来,大冬天的非要去大山里旅行,也不算是什么值得少见多怪的状况。

 

“濑名濑名……濑——名——”

“嗯?”

泉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レオ倒不太在意,举着手机冲他招手:“快来快来,这个是不是你上次想要的早餐饼干?”

“啊……?你怎么知道我想要?”

“上次不是有跟鸣提到嘛。不小心就听到了~”

“我以为你在投入地作曲啊,结果是在开小差吧?”

“哇,竟敢质疑我对编曲的热情,不愧是濑名啊,这份愚蠢的天真也很不简单嘛!”

“……”

    此时他坐在大开的窗台上,风与黄昏齐齐穿过他张开的双臂与飞扬的亮色头发,将那个人笼罩在一片不可直视的绚烂光晕之中。而泉靠立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护住レオ悬空的腰。不是过于殷勤的笑脸,也不是展现在镜头前弧度精准拿捏仔细的模式化微笑,而仅仅微微眯起那双湛蓝的眼睛,像是被面前强光照得睁不开眼了——偏偏又格外专注,任由那些疯癫的手舞足蹈和不知所云都照进眸子里,融化成一汪亘古不变的琥珀。

铃声响了,泉低头摸索手机,顿了顿才意识到在レオ手上。

“哦哦,是鸣呢!”レオ说着——他连说话的语调也咏叹似的,音调提得高高的,却意外不会让人觉得很吵,倒是生出类似“果然是月永レオ啊”之类的感慨。

“是吗。”泉平淡地应了一声,“你接吧,告诉他马上去训练室——可不会让你再次跑掉啊,笨蛋?”

他伸出手,レオ借力跃下,姿势夸张得像是从缄默的浩瀚宇宙挣脱回烟火人间,一边自然地接起了泉的电话——那边也丝毫不觉得意外似的,从善如流地展开了通话。レオ握着泉的手一翻一转,不老实地搭上了肩膀,后者抱怨着“别跟くまくん学啊”,倒是习以为常地与他并肩走远了。

 

 

 

03

敷形山地方偏僻,一天只有一趟慢车抵达。车也是老车,喷漆被岁月和尘土侵蚀得黯淡斑驳,车身镌刻的列车名倒是擦拭得锃亮。里头的座位仍然保持着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两对坐式排布,白纱窗帘被风卷着拂过皮革包角的老木桌。当气喘吁吁的两人终于把自己与背包一起砸进座椅时,汽笛正呜地拉长一声绵延的响,煤烟滚滚地腾升起来,像是老人家抽着水烟袋缓慢绵长的吐息。

“离窗户远点,感冒了可没人管你啊?”

伸手把扒在窗棱上的レオ丢到后面,泉奋力关上玻璃窗——铁搭扣早就锈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有维护过了,使出吃奶的劲也还是固执地卡在那里,留一条永不瞑目的缝隙呼呼灌着寒风,哐当哐当地随着行驶的列车吵闹作响。

泉半跪在座位上捣鼓半天,好不容易将缝隙捯饬到肉眼难以辨别的程度。他撑着木桌子艰难地转过身来,回头就撞见对面一张笑脸——很难得的,レオ并没有嚷嚷着Inspiration旁若无人地飞快投入豆芽菜音符的世界,而是交叠长腿靠在椅背上,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顶着一副微妙的笑模样安静地注视着他。

泉感觉有点背脊发凉:“……你干嘛。”

“没什么。”レオ弯着唇角,“濑名真懂得照顾人啊~已经成为习惯了吧,就像小姑子一样!”

“啊?我的耐心可是奢侈品,你以为是甩卖派送的廉价产品吗——不如说是你们这些家伙太不让人省心,连带着给我也添了很多麻烦啊?”

泉连珠炮似的回应了一大串,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超烦人。レオ态度良好语气敷衍地嗯嗯嗯,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纸笔拍在桌上,嘀嘀咕咕着就开始写写画画,平淡无奇的文稿纸上慢慢铺开一片错落的音符,蜿蜒曲折仿佛去路不明的阶梯。

……至少他没有直接画到座位上。

泉对自己说着,搞不清是不是果真如此,又或许仅仅是垂眸执笔的レオ拥有一种奇妙的、让人——让濑名泉——霎时宁静的力量。他翻开一本随手塞进背包的杂志,转着这趟车的乘客果然寥寥无几和笨蛋刚敲桌子的样子莫名好看之类没什么营养的念头,疏淡的冬季阳光悄然滑落到他挺直的背脊。无人发话,高高椅背隔绝大多无用的窥探与声响,只留给他们一段妙不可言的留白。

“你说。”レオ头也不抬,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难得的静谧,“谦卑和怜悯哪个重要?”

大多数时候,创作状态的レオ是拒绝被任何人打扰的。不过这个“任何人”显然不包括泉,甚至他偶尔愿意主动拉着泉聊聊,通常是在灵感卡壳、写作无以为继的时候。话题也更加天马行空,即使是泉也努力了许多才勉强跟上。

“在说骑士八德的话。”他翻过一页纸张,“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吧。”

“这不可能!”レオ一口咬定,“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分前后的,本能会为重要性进行排序!排名、排名,日本人最喜欢这么干了,你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的榜单了吗?”

“哈……?商业化的东西才需要靠榜单凸显价值吧,和你说的那些品德精神又不是一回事。话说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种问题,我的采访费可是很贵的啊?”

“啊是吗?嗯,也许如此,因为濑名很厉害嘛!”レオ煞有介事地拍拍泉的肩膀,全然不顾后者发青的脸色,“不过每次都有好好回答嘛,不愧是出了名的温柔……”

泉听不下去了:“喂你是还没睡醒吗,我可没听说自己还有这种设定——”

“我知道了!”

“……啊?”

“原来如此,荣誉……只能是荣誉。其他的都是附庸!有人会在意恒星周围一颗微不足道的卫星吗?不知道,也许会!但是只有恒星是最重要的——啊,啊,inspiraion喷薄而出了!塞壬的歌声也无法蛊惑的力量,悬于众生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啊??”

レオ已经自顾自埋头奋笔疾书起来,轻声嘀咕着不知所云的词句,全身心沉浸在笔尖线谱构筑的一人世界里。泉安静地注视着他宛如流星坠入而闪闪发光的瞳孔,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纱帘被挑起一角,映入不断后退又持续延伸的田野和山林。将融未融的积雪堆在民居屋顶与山脚枯枝上,由近及远地铺开一卷素净的画卷。敷形山要到了。

 

 

04

目的地是一座冷清得近乎简陋的小车站。雨棚、条凳、指示灯柱,局促的多功能杂货小摊缩在角落,共同组成了这个有些年头的车站,连工作人员也看不到半个。即使如此,它仍是附近小镇唯一与外界取得沟通的桥梁。泉提前在网络上预约了接送服务,旅店老板早早开着车等在了这里,可以将他们直接送到镇上。

“以后会开通专门的中型巴士,接送来来往往的游客——毕竟咱们这儿地方偏僻,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吸引人家。”

开车的石川先生是镇上唯一旅馆的店主人,一位相当健谈好客的中年大叔。他兴致勃勃地介绍几句自己的故乡,又转而聊起小镇背靠的这座历史悠久的山。

“很久啦,咱们小时候偷偷跑到山上去玩,被发现了可是要狠揍一顿的。”他感慨万千地说,“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这里也要开发成旅游区……上头的官员来调研的时候,还是我给带的路呢!”

泉望一眼远处的山,人工石梯从山脚绵延到山顶,像一条白色系带。他又低头看一眼攥在手里的宣传册子,“时间停止之处”浓墨重彩,显出一副静默的讽刺来。

“没有什么东西是停滞不前的。”

レオ附在他耳边悄然出声,把泉吓了一跳。他咧嘴一笑,探头问驾驶座上的石川:“大叔大叔,为什么以前不让你们上去啊?”

“怕被【阿敷】抓走嘛!”大叔爽朗地回应,边从置物盒里摸出两块糖分给后座的少年,边兴致盎然地谈起古老的传说。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半山腰有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成长着一对青梅竹马,男孩叫东郎,女孩叫阿敷。男孩自小天赋异禀、文武双全,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年轻猎手,也是附近山村难得一见的读书人。很快,东郎就不满足困于偏僻的家乡,决心出门闯荡。临走之前,阿敷送他,东郎抱来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让它陪你十年。”他说,“然后,我就回来了。”

阿敷接过猫,小小的一团在她臂弯里拱来拱去。她抚摸着幼猫稀疏的绒毛,认真地点头。

然后,就是无止尽的等待。春来秋住,夏过冬往,小猫长成了大猫,少女变成了妇人。东郎没有来。

村子里的人劝她嫁人,她没有听。

十年之期过了,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后来猫也老死了,阿敷亲手埋葬了它。

东郎没有来。

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早就在外娶了出身阔绰的妻子。阿敷将这一切听在耳里,却好像与她毫无关系一般。她又养了一只猫,每天与猫一起晒太阳,过得规矩而沉静。

“后来呢?”

“后来啊,林子里起了一场蹊跷的山火。大部分人都逃出来了,独居的老妇人阿敷却留在了里面。”

石川大叔吐出一个烟圈:“自那以后,大家就搬到山脚居住了。不过也有许多人还传说,山上还依然徘徊着阿敷的亡魂,等着把陌生人变成猫陪伴自己呢!”

俗套得乏善可陈的故事,这年头的景区不标配一个都不好意思与客人打招呼。不过,也许是因为讲故事的不是干巴巴的宣传牌,而是夹杂口音、绘声绘色的人声,倒是将故事的感染力和可信度不知不觉上升了一个层次——至少レオ眨了眨眼睛感慨了一句“真可怜啊”,而泉也无意识地想了想“住在半山腰吃什么”这种无聊的问题。

“到啦。”

坎坷的路面逐渐平整宽阔起来,青石板与车轮胎摩擦,发出奇妙的声响。汽车沿着贯穿整个城镇的干道向前开,路两边散落着的多是前店后宅的旧式建筑,厚重的木质或者粗砺的石砌,檐角悬挂一串风铃叮咚。

“房间在二楼转角。”旅馆占据了路边最高的一栋建筑,石川先生停好车,带领他们到前台登记。“请好好享受吧。”

 

05

我在做梦,泉心想。

有人在吟诵和歌,苍茫旷远,杂乱无章。他身处不知名荒野,茫然四顾只有乌云压境,不明来处的歌声远远荡开又缓缓逼近。风声自铅灰地平线鼓荡而来,和歌被撕裂至支离破碎,只余零碎的几个字句锲而不舍反复回响。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循着某种韵律敲响,隐约传来了动物的嘶叫。

泉,泉。

熟悉的声音叫他。几与黄昏融为一处的明亮发色,即使紧闭双眼也依旧能在蒙蒙的黑暗里映得分明。冰凉的手落到他的额头上,触感仿佛成色一流的温润玉石——那只手很快就移开了,呼唤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是距离渐行渐远,还是说话的人少了耐心。

我在做梦。泉心想,那个笨蛋可从来不爱叫我的名字。

 

泉醒的很早。他在陌生的地方总是难以入眠,与在任何地方都无所适从一个道理,和某个到哪里都能一夜酣眠的笨蛋大相径庭。

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漱,想想晚冬的山风依旧料峭,又多给自己加了一条围巾。擦去窗玻璃上凝结的白汽,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小的院落。掉光叶子的清瘦杨木孤零零矗立在那里,昨天接待的二手吉普停在角落。背景是一片绵延的山,明明是雪过初霁的晴好天气,山腰之上却被牛乳似的迷蒙雾气笼罩,看不清什么细节。

“什么也看不见嘛。”

他扭过头,レオ靠坐在床上,扁着嘴眺望远方。

“把衣服穿上,你想打着喷嚏爬山吗?”泉一扬手,外套划着弧度砸到レオ头上。“所以都说了是开发中啊,观光缆车和摆渡大巴都没有,这么冷的天也只有疯子才会跑来观光……你笑什么?”

“没笑!”レオ蒙在衣服里说。

“肩膀抖的那么厉害还说没有,我可不是司君那样的一年级小鬼啊?三言两语就被你忽悠的晕头转向,完全……”

“哇,这么说濑名是和我一样的疯子嘛。”

“我不……”

“那就是会被带跑的笨蛋!因为那个冷静现实的濑名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哈哈哈哈哈哈!”

泉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被摆了一道。レオ自顾自从厚重布料里挣脱出来,头发被揉的一团乱也浑不在意,只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笑。

“你这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吗!我可不会总是依着你。”

“嗯~是吗?濑名也说过好多次这样的话呢,从一年级开始——结果现在完全没有什么长进嘛。哇那是什么表情,不记得了吗!明明濑名也很喜欢那家的甜点?”

“没有很喜欢。”泉硬邦邦地回应,“太甜了。不如说,要不是你求着我我才不会去那里,不会骑车这种理由现在想想根本就是懒啊?”

“因为我是天才。”レオ大言不惭,“天才需要学习俗世的技能吗?”

“不然会活不下去的。”

“有濑名在,我就能活的很好嘛。”

他陷在蓬松柔软的被褥里,怀里搂着泉扔给他的外套。半长的头发尚未来得及扎成小辫,懒洋洋地散落在肩后——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泉的身影投照的晦暗之处,那样张扬煦暖的颜色显得格外惹眼,仿佛一袭随性铺就却有价无市的碎金。

泉盯着那捧亮色看了一会,发觉他好久没见过散发的レオ了。上次似乎还是二年级某个平淡无奇的夏夜,他带着词稿去レオ家里找他,披衣散发的レオ登登登跑来开门,清爽湿润的气息被穿堂风卷着,与夏夜微弱的蝉鸣一起,热热闹闹,扑面入怀。

“濑名濑名。”レオ叫他,“你在发呆吗?”

“没有。”泉说,“快点起床,该去山上了。”

 

06

与开车送他们的石川告别,顺带约定了下午来接的时间,带着爽朗笑容的大叔便挥手离开了。

泉仰头,与面前的大山沉默相对。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意识到巍峨高大,仿佛本就疏淡的日光都被遮蔽不少。粗糙的白色石阶带着显而易见的人工痕迹,起点处还放置着色彩斑斓的宣传牌;没等泉仔细看上一看,レオ已经大呼小叫地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

“等、——给我跑慢点啊笨蛋!”泉跟在后面跑得心力交瘁,“这种地方走失的话,那个小姑娘也找不回你啊?”

“濑名。”レオ严肃地说,“我觉得这个地方特别特别特别能唤醒我的Inspiration。”

“……”泉谨慎地退了半步,“你要说什么?”

レオ跟着靠近:“别那么提防嘛~你说要不多住几……”

“不要。”

“……太冷漠了我的骑士!”

“不要只在这个时候搬出骑士来说话。”泉双手环胸,冷嗖嗖地扫了眼挤出委屈表情的レオ:“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回去就要准备考试和S1了,【骑士】的王毕业都做不到的话,各种意义上都颜面尽失吧?”

“……呜。”

 

山是普通的山,风景也是普通的美景。沿着阶梯拾级而上,逐渐深入其中之后,太阳的存在感逐渐稀薄起来。与之相应的,是越来越茂密繁盛的树木,低矮滚圆的灌木,与大片大片千姿百态的菌类。也许是游人还少的缘故,山里能听见鸟儿婉转的鸣啼,树枝与落叶也会被来不及看清的小动物弄响,对于两个城里少年而言倒是新鲜的经历,レオ简直控制不住地要当即席地创作,所幸写了个大概就被泉拖走了。

“山上还有更好的风景。”

“咦~这个也知道吗,好厉害!”

“不,只是那里去的人少吧?曲径通幽什么的,不就是说的这种吗?”

レオ站在石楼梯边缘,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泉与他并肩拍照,镜头里映入错落林立的树木与角落一缕飘荡来访的蜜糖色头发。泉的余光扫过レオ的侧脸,他勾起的唇角望上去柔软俏皮。

レオ在随身携带的便利贴上涂了几笔,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泉:“濑名,你说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泉愣了愣:“……阿敷吗?”

“呜嗯。”

“……真的吧,故事的话。”他沉思片刻,“不过,变猫什么的就太夸张了。说到底也只是旅行部门的牵强附会而已。”

“诶~可是传说盛行的时候还没有旅游部门啊。”

“……”

“也有那种吧,执念太强化成鬼魂什么的?”

“……也许吧,我可是无神论者。”泉不轻不重地敲敲レオ的脑袋,“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レオ捂着头大呼小叫:“不要敲,这可是世界、不,宇宙的宝物——!咦,那是什么?”

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变得稀疏矮小起来的树木,被厚厚绿藻覆盖,搞不清是池塘还是沼泽的湿地,与横跨整个湿地,另一端没入大丛芦苇的……

“桥?”

 

“濑名,你说它会通到哪里?”

レオ兴致勃勃地问,离开了人工石阶,踏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桥靠近,靴子与断枝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泉伸出的手甚至来不及捞到一片衣角,反而被一把扣住了手腕,跟着前边的家伙跌跌撞撞地偏离康庄大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了未知的前方。

 “喂、慢点……别乱跑啊?”

泉被拉扯着站定,与仰着头的レオ一起望向前方。离得稍远还能看见水面上的浮藻,墨绿浓郁得像一大团一大团放置很久的油脂,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异味。等靠近到跟前,反而不怎么能发现绿藻了,视线大半都被更高的事物占据——这座简陋的石桥看上去有些年头,宽度勉强能容两人并行,凹凸不平的桥面布满细碎砂石。桥的两侧满是高得不像话的芦苇,挤挤挨挨地矗立在左右两端,像是沉默而威严的士兵,遮挡人们觊觎远方的视线。

レオ默默地眺望着,半天没说话。泉等了等,不耐烦地戳戳他:“我说,差不多看完了吧?”

他指了指反方向。隔着白色阶梯的另一端生长着大片细瘦树木,树枝上缀着小小的梅花,仿佛谁随手撒了一把梅红的星子似的:“那边,是你昨天吵吵着要看的冬梅林吧?快点准备过去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太多啊?”

“是吗,我说过吗?”レオ随口应着,“我们过桥吧!我嗅到了有趣的气息哦~”

“哈?那边怎么也不像是景区吧?这种未开发的山随便晃荡很危险的,我不要。”

“诶,可是这边看上去更有趣。”

“所以说哪里有趣——”

“因为我知道梅花长什么样,但是不知道桥那头会是什么样子。”レオ毫不犹豫地说,“未知的风景才是最有吸引力的,等待我们攻城拔寨,逐个征服!骄傲的骑士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放弃呢,不战而败是弱者的行为~”

泉与レオ面面相觑,国王大人炽热的眼神闪闪发亮,几乎要在他身上烫出洞来。这个人,天生就具备过分的煽动性。能够嬉笑怒骂一马当先地干出各种旁人侧目的傻事,也能剑指远方挥舞旗帜领着信徒前往不知名的远方。实在是与谨慎克制到锱铢必较的泉南辕北辙,大概也就好战分子的身份能充当交集。

他叹了口气:“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能在最不合适的地方发挥出惊人的演说才华。”

“因为我才是国王大人嘛。虽然很麻烦,但是煽动力和感染力可是拿手好戏!”

“不,不需要这么清醒地说出来啊?”

レオ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泉磨了磨牙:“好了好了,快点去看看前面究竟是什么,然后赶紧回去爬山了——真是的,早知道这么麻烦就算你送我一百首曲子也不干啊,那种东西我可有的是。”

“呼,嘴上这么嫌弃,其实都有好好地珍惜吧~我可是知道的哦,所有的曲稿都被妥善地收藏在书柜隔层了!”レオ眉开眼笑,牵着泉的手跨上石桥。后者甩了两下没甩开,反客为主试图捂他嘴巴。“啊别扑我!我想想,好像还编了号,每一篇都有标注时间呢,有几首还附了歌词——你怎么没给我看?这可是唯有S1才般配得上的大作……”

“等、——你什么时候看到的?那种东西只是随便拿来练练手的!”

“上次你下楼拿水果,我想把书柜上的游戏盘抽下来,结果哗啦啦——它们都掉下来了。”レオ无辜地眨眨眼睛,摊手表示自己无意为之,“编号靠前的那几个真是黑历史啊,虽然仍然是才华横溢的绝世佳作,不过还是稍显稚嫩……哇你干嘛掐我?!”

“你闭嘴。”泉顶着满头乱跳的青筋说。

レオ耸耸肩,瞄一眼身边人打着旋儿的浅灰头发,被芦苇投下的阴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碎块;发丝末端漏出一点绯红的耳朵尖,有点像刚刚惊鸿一瞥的红梅。萧条冷硬里绽出一粒细小的亮色,反而衬得难得一见的柔和动人。

他于是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泉的手。说来两人本质都不是多话的人,沉默才是彼此相处时的常态——最熟悉,最自在,任凭令人安心的静谧潮水般缓缓包围。疯癫随性的国王暂时回归了心平气和,冷淡毒舌的骑士也能松下绷紧的弦。

随着路程的推进,两人的视野中闯入某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细长立柱,高高牌匾,褪了色的朱红着漆,庄重肃穆地横亘在整个桥面。

连レオ都有点诧异:“……鸟居?”

气氛短暂地凝滞片刻,泉拧起眉头:“我记得鸟居是……”

“划分神域与世俗界的标志,朱红色是稻荷神社的象征。”

“……你真的在奇怪的地方懂得很多啊,明明是个社会不适应者?”

“嗯~这可都是【素材】……”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神社?”

泉试图翻看昨天带来的宣传册,早晨好好收进包里的册子如今却不见了踪影。他狐疑地与眼前细脚伶仃的柱子面面相觑,レオ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腰来。

“进入鸟居之前要鞠躬呢。”

“这我知道。”泉被扯着,手忙脚乱地鞠了一躬,“但是这后面根本没有神社啊?除了树就是树,之前宣传说的小神社也应该在山顶才——说起来这桥已经走到底,你也满足了吧?赶紧回去继续爬山,赶不上石川先生来接我们的话会很麻烦啊,嗯?”

“不应该啊……”

レオ被泉拖着往回走,一路还踮起脚往鸟居的背后瞄,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泉问了两次,他也不答,只是喃喃念叨着哪里不对。

他们很快回到了人工石阶。梅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天色却稍稍阴了一些。乌云挪动着身子,本就披着一身轻纱般雾气的太阳被挡在了后头,只留下不甚明朗的天光与细碎如柳絮的凉意。从天而降的雪花被湿润的北风裹挟着,打着旋栖息到枯枝与落叶上,泉伸出手,幼小的雪花很快在他掌心化掉了。

“下雪了呀。”

レオ的吐息带着寒意,泉反手抓紧他,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指尖。レオ侧头对他一笑,从善如流地加重力道,一根一根探入泉的指间而后合拢,正气凛然地摆出了十指相扣的架势。泉默不作声地瞟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快点上去吧,雪下大了就麻烦了。”

 

 

07

逐渐变得纷纷扬扬的雪覆盖整个地面之前,他们赶到了山顶。

“真难得。”レオ说,“我还以为濑名一定会阻止我来着,然后第一时间折返下山——毕竟下雪天气很危险嘛!”

“你也知道啊。”泉递给他一个白眼,“不要说得好像你会听我的一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国王大人?”

“哈哈哈,因为濑名是温柔的濑名嘛……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来暖暖~”

“都说了多少次没有,你这莫名其妙的固执也是超烦人——轻一点啊快被你捏断了!”

“哦哦——”

眼前的这座神社,规模比寻常神社小很多,设施倒是一并齐全,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顺着参道一路行去,两侧零星排布着几棵枝繁叶茂的树,粗壮的注连绳缠绕其上,与栅栏般的玉垣和被抛在身后的鸟居一起,隔绝了来自凡间的窥探。道路尽头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檐角飞翘的社殿,拴着粗麻绳的铃被风吹动,发出一串沉郁的铃声。

“奇怪。”泉四下张望,低声对レオ说,“怎么没有看到神社的名字?”

“不知道。”レオ也小声回答他,“应该是这座山……”

“敷形神社。”

一个声音毫无来由地介入其中,两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坏人。”

穿着一身陈旧巫女袍的女人含笑着,微微向他们鞠了一躬:“这雪来的太快,我担心这些古老的建筑出什么岔子,赶紧去查看一圈,没想到错过了久违的客人——您好,我是这里的巫女,叫我静姬就好。”

レオ扯了扯泉的衣角,泉稍微放松了面部肌肉,两人各自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寒暄完毕后,静姬指了指背后的社殿:“各位是来拜谒神社的吧,请自便。那边的偏殿是社务所,诸位可以稍后过来休息。”

静姬垂眸欠了欠身子,脸颊边垂落的发丝被挽到耳后。她的眉目很是平凡,仿佛身边某个时常擦肩而过的邻居;偏偏又看不出年龄,笼在一身宽大的巫女服里,显出几分不食烟火的慈悲模样来。

レオ盯着静姬的背影:“……她会不会就是阿敷?”

泉给了レオ一个爆栗:“说什么傻话。”

 

08

“是的,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静姬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拢起宽袖替客人斟茶。这间供神职人员居住和处理日常事务的社务所如它所属的神社一般规模很小,日式拉门背后却不是榻榻米和矮桌,取代而之的是颇具现代风格的极简装潢。配套的木桌椅摆放在房间一角,正对着一台挂壁式电视。墙壁粉刷成柔和的米黄,炭火炉噼啪燃烧着,听着就觉得温暖安心。

注意到少年惊讶的目光,女人解释道:“我家世代就在这里守着神庙,只不过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留下来——不过,这间屋子归我来自由使用和改造,算是偶尔逃避一下神社的冷清。不难理解吧?”

泉点点头,顺手扯了一把兴致盎然研究挂画的レオ。他捧着刚刚沏好的茶,却还是觉得身体无法控制地发冷。在外面开阔的空间还好,偏偏屋内被炉火烤得暖暖的空气罩子似的环绕着他,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拢着衣服没怎么开口。

“所以,很开心能遇到你们。”静姬接着说。大概是一个人呆的太久了,她有些关不上话匣子。“这里太偏僻了,就连下面的镇民也不爱上来,更别提外乡的旅人。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

屋内短暂地静了静,泉猛然一震,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啊,是,有旅游宣传册发到学校门口了……”

“……濑名。”レオ忽然凑上来,一手按着泉的肩膀,散落额发后翠色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你怎么了?”

泉想要挥开他,直起身子的那一刻眼前天旋地转,幸亏レオ及时稳住才没有栽到地上。他蹙眉挥挥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屋子里太热有点缺氧吧……笨蛋你干嘛?!”

一张眉眼熟悉的脸毫无预兆地靠近又电光火石地离开,泉只能感受到额头上微凉的余温,被火炉滚滚的热气一吹,很快就从皮肤上消散无踪了。他矗在原地思考半晌,意识到レオ是在试探他的体温。

“我没……”

“你发烧了。”レオ说,泉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没有挑剔地眯起双眼也没有戏剧化地瞪大眼睛,反而牵起了半边嘴角,笑得有点无可奈何又如释重负的样子。“静姬,请问这里有客房吗?”

 

泉陷入一片高热,仿佛整个被扔进翻涌的火山岩浆里,粘稠灼热的触感让他皱紧眉头。很久没有这么难受了,上次如此还是某个闷热的夏天,每一处肌肉关节都被恼人的高温浸透侵蚀,眼前走马灯似的晃来晃去,捏紧了话筒才能勉力靠着意志力突破束缚。

【濑名、濑名……】

不,不要吵。泉在心里抗议着,全身心地在那个流光溢彩大汗淋漓的夏夜中挣扎。他站在流火绚烂的高高舞台,头顶是无垠星空,脚下是喧闹人群。身边的同伴一如既往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彼此吸引又相互抵抗的恒星——骑士永远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优雅、忠诚,王的一声令下,就能化作不折断的利剑披荆斩棘。

王、王……可是,王呢?

泉在大多时候,都顽固死硬得无可救药。认定的就是正确的,就是要保护的,就是独自一人也要以双肩扛住的。即使不择手段,即使遭遇冷眼,即使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被折断双腿又撑着剑站起,那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其他任何人都毫无关联。

凛月跟他说:“濑ちゃん看上去很自以为是,其实心软又温柔嘛。不过,再更进一步的话,或许其实就是那么自以为是?”

朔间家的人说话永远要拐着十八道弯,仿佛浅显易懂的表达方式不符合他们老头子的处世哲学。泉懒得去听,也懒得阅读理解似的抠着字眼分析正误与否,甚至都没有刻意去记住——只是此刻,凛月与他似笑非笑的脸忽然一起闯进脑海里,泉依旧不怎么懂,潜意识里却知道他或许是正确的。过于固执,过于自我,过于自以为是——理所当然地宣称着要守护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却连带着搞砸了更多的事。

泉还记得偶然与天祥院家的那位少爷聊了几句,站在学院顶点的生徒会长仰头望着星空,指指点点地说:“天上的东西,无论看起来多么接近,其中都隔着几十万光年的距离。饶是如此,那璀璨的星光仍旧会吸引地上的人们仰望和追逐——”

他的唇角拎着,眼底没什么笑意,不如说是连情绪也欠奉,与泉七分相似的蓝眼睛平静的几如波澜不兴的深潭:“濑名君,我想你与我一般明白。”

不一样的。泉在心里说,话筒换到了右手,下一支歌的前奏已经响起。地面汇聚的应援灯光太亮,连夜空都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荧光。

有的人会去追,有的人——只会在原地等待而已。

然后他看到了他。

月永レオ扯了扯连帽衫,站在山呼海啸的观众席里,微笑着注视着他。

他的位置不显眼,打扮也很寻常,一瞬间看去克制的简直判若两人。但是泉知道那就是他——情绪交错杂陈的目光是他,合掌大声喊着什么的笨蛋模样是他,弯起温柔弧度的眉眼也是他。他就在那里,身处熙熙攘攘人生嘈杂,以一个从未有过的角度看着舞台上的泉。

月永レオ仰视着他。

【濑名、濑名……】

月永レオ仰视着他。这大概是破天荒头一次。

   【濑名、濑名……】

 

09

泉缓缓睁开了眼睛,差点被眼前的大脸震惊得再晕回去。

“嗨,你醒啦!”レオ捧着粥碗坐在他床边,甫一视线交错就笑出声来,“欢迎回来。要喝粥吗?”

“……要。”

“在做梦吗?满头大汗的,怎么都叫不醒。都准备打盆冷水泼上去了呢,担心弄湿被子就放弃了。”

“什么冷水,你是电视看多了还是根本没有常识啊?”

“唔,不都是这么演的嘛~所以做了什么梦?感谢梦境,那是Inspiration的来源!爱与美好的幻想之乡,美丽的潘多拉之盒……”

“停停停。”泉头痛地捂着太阳穴,“没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点,过去的事罢了。”

 

静姬中途来送了一次药,分消炎和退烧分类收纳,整整齐齐。她对山上条件有限表示了歉意,又嘱咐泉安心休息养病,便又悄悄离开了。

レオ说:“我联系石川先生了,他明早再来接我们。”

泉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哇,别这么凉飕飕地瞪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濑名现在根本没法下山嘛!来乖乖喝药,然后哥哥哄你睡觉好不好~”

泉差点被温水呛个半死:“你、咳咳咳……说什么傻话?!谁让你、咳咳、哄了?”

“好好好,不哄不哄。”レオ从善如流地答应,温柔到人设崩坏的笑容连一丝裂缝都没有,生生看的高烧不退的泉打了个冷战。他只来得及嘀咕一句“我看发烧的是你吧”,就又被收走水杯和药盒的レオ将手脚都塞进了被子,微凉的唇印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好好休息。”

泉:“……”

“怎么了?”

レオ的神色过于镇定,肢体动作更是自然得无可挑剔,泉的一句质问在喉咙里来去滚了几趟,总算是合着药片一起咽了下去。

“……没什么。”

他想问问他为什么如此反常,想想这个人从坚持来这里旅行起就是这个样子,似乎现在去问也没什么意义。更兼某人装傻充愣堪称大师级别,打太极的段数能与那个笑面虎会长一较高下,区区一个濑名泉扔进他搅的浑水里,大概一串泡泡都鼓不出来。

泉躺在床上,レオ坐在床边,低着头与他对视。泉很熟悉这个角度,在レオ盘腿坐在高高的桌子上谱曲的时候,レオ趴在台阶扶手上冲他大笑的时候,レオ站在舞台中央,追灯落在他黄昏色发旋上的时候——他总是那样仰望着他,一开始是偶然,后来是客观,最后就成了习惯。

レオ随手抽出泉背包里的书,边翻边神秘兮兮地问他:“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啊,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哈哈哈,猜对了!”レオ兴高采烈还试图与泉击掌,发觉他的手被自己塞进了棉被才失望罢休,“我啊,想起了你上次发烧的时候!那是一年级的事了吧?二年级?晕晕乎乎的样子,眼睛里都是雾气,说一句话要反应好半天才能回答~当时可担心了呢,还死活不肯去医院!现在想想真可爱啊,偶尔需要被照顾的濑名也很有趣。最喜欢你了,爱你哦?”

他连珠炮似的发表了一大段,泉来不及张口阻止,被这个笨蛋莫名其妙的关注点气得快要内伤:“什么叫可爱啊这种乱七八糟的评价不觉得很失礼吗?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着真是超烦人啊,我又不是笨蛋当然会偶尔感冒——何况那一次也不是上次了,上次发烧的时候你又不在,我可是完美地完成了演唱会的工作,所以别自以为是地评论啊?”

レオ微微一愣,泉立即意识到哪里不对。像是缓缓流淌的溪流忽然被巨石截断一样,沉默突兀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张了张嘴,一句抱歉卡在喉咙口,思前想后也不知从何言说。

 

关于レオ的缺席,很多人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大家各执己见,偶尔简短交流,又在“王”正式回归之后默契地保持了礼貌的缄默。而这其中,唯一一个始终一言不发的是濑名泉——尽管他或许才是最有立场、也最需要说些什么的人,没有之一。

岚隐晦地跟他提过几句,大约是怕泉的心里存了芥蒂。事实上他有些担心过度了,毕竟泉自始至终也没有责怪过レオ,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从来没有兴起过。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仰望着他。

技术上来说,这不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毕竟那个家伙虽然锐利又凶狠,就身形和身高而言仍旧是只磨利了爪牙的小动物。只是这个人才华横溢与天马行空一般突兀显眼,埋没于人群深处也能够身披溢彩流光,叫人——叫濑名泉一眼分辨出来。他正是被这与生俱来的亮度灼伤了眼,才莫名其妙地化身了披荆斩棘的骑士、鞍前马后的管家、固若金汤的盾牌、乃至永不折断的大剑——跟随他,效忠他,笃信他,守护他——

仰望他。像是望着无垠宇宙数万光年的一颗星星一般。

后来那颗星星也黯淡下来,光芒微弱的像是狂风大作里苦苦支撑的一缕烛火。更多时候泉甚至找不到它的踪迹,也许是被居无定所的乌云遮蔽身形,也许是这颗遥远的星球早已塌缩湮灭成无法观察的黑洞,映入天幕的只是时间与空间联手缔造的恶作剧。不过,这总归是天上的事。被地表重力约束在陆地的凡人,除了仰着头观察、澎湃与唏嘘,其余的什么也无法干涉。

レオ不在的日子里,泉偶尔会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样子。他还记得他们在废旧教室里训练,レオ坐在高高摞起的桌椅上兴高采烈地晃荡腿,嘴里模模糊糊哼着些旋律。泉坐在一边一丝不苟地翻看课本,余光里戳出一截明亮的蜜糖色,高高在上地看不清面部细节,只有精巧的下颌勾勒轮廓,飞舞的发丝圈起阴影,半真半假勾着笑,疯癫傻气而格外动人。

后来他走了。泉拾起了乐谱,决定成为一支星炬,在乏善可陈的大地也爆发强光。倘使流浪的星星凑巧路过,或许能指引他回家。

他只是站在原地,一把铁骨铮铮的剑钉在荒芜的王座之前,胆敢进犯,不死不休。他只是仰着视线,挺直的脊梁支撑风雨飘摇的整座城池,挽狂澜于即倒,扶巨厦之将倾。

骑士而已。

“下次你发烧的时候。”

仿佛刚被一场大梦抛回尘世一般,レオ猛然收回了越飘越远的目光,侧头给了泉一个笑。“我肯定在。”

泉翻了翻眼睛,倒是没有拒绝他鬼鬼祟祟摸上额头的手掌:“别咒我啊?”

 

10

雪不知何时停了。泉拉开纸门,入眼的是一方雅致的小院落,神木神池都被薄薄的落雪覆盖,显得格外宁静安然。天光还未大亮,坠在天边的乌云大都散去了,空气里浮动着悠远的梅香,比起昨天洗练许多。

泉给自己套上衣服,レオ的手机和钱包都搁在床头,不知道人跑哪里去了。他心不在焉地回忆着昨晚的梦——大概是身体不适,梦也跟着晦暗不明,云山雾罩的记不完全。只零零碎碎地想起一只绒毛生物,通体雪白,半蹲半立,毛绒绒的四蹄踏着蜜糖般的浅橘色,尾巴别扭地垂着,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一般。第三人称的泉刚刚迟疑地伸出手,那只猫就快活地呼噜一声,轻巧地顺着膝盖跳到泉的肩膀安置好自己,尾端微微加深成奶茶色的尾巴在泉的脸上扫来扫去,一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是猫么……”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烧似乎退了,虽然四肢百骸还绵软酸痛,但是至少摆脱了烦人的高温和随之而来的反应迟钝,让人感觉好了许多。泉收拾好两人的东西离开房间,打算找レオ一起去和巫女道谢下山。

他们所在的社务所位于本殿后端,由于本殿不允许进入的缘故,需要绕一圈才能到达昨日的神社入口。整个神社如静姬所说空空荡荡,一点人气也难得见到,只有后院角落开垦了一块蒙着防冻膜的菜地,又在旁边堆放了一些生活修理的工具,勉强算是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说起来……这里供的是哪个神?”

神社终究不大,泉很快就到达了社殿门口。钱箱与铃的上方悬着一块木板,其上的字迹被消磨得模糊不清了;两侧的祝牌倒是还能辨认分明,一边写着“生死有伴”,一边写着“诺定终期”。

身后传来枝叶摩梭的声响,泉转过身去。

一只猫站定在缠绕注连绳的神木上,抖了抖雪白的毛。它睁着湿漉漉的绿眼睛望着他,半凝固的绿松石一般的质地,阳光落入就溅起几丛剔透的绿意,深浅糅合而衬得格外无垠,仿佛方寸里融入一角宇宙——这样的眼睛,的确是很少看到。

泉瞠目结舌,半晌才想起上前一步。猫却像是受惊似的,轻不可闻地“呜喵”了一声,很快就轻盈地跳走了。

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炸开在他的脑海里,过于庞杂喧嚣反而理不太清。猫,老旧的传说,孤守到老的女人,一个人的神社,看不清名字的神明。不间断的各种梦境,记忆深处的共有过去,无声交换的沉默誓言,不被提起的隐晦亲吻。一切都似乎毫无关系,一切又似乎隐约相连。

“濑名?”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钱包和手机,一边自然而然地靠近他额头相贴:“嗯嗯,不错,退烧了,不愧是濑名~哇,怎么这么看着我?”

人类レオ离得很近,仍然是一双绿意洗练的眸子,上挑眼尾勾着肆意不羁,浸入明亮天光里却多了几分关切与和煦。没有猫眼睛的惊艳,反而更加妙不可言。

泉张了张嘴,没问得出口“你刚刚是不是变成猫了”这种愚蠢的问题。レオ眨了眨眼睛,泉把他推到一边:“我才要问你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不要擅自认为我擅长等待啊,等你也是很辛苦的,真是超烦人——”

 

回程依旧是那趟慢车,幸好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行程。

“啊,所以还是没能够和静姬道谢呢,真可惜。”

レオ从满纸涂鸦里拔出头来,惋惜地拖长了声音。泉点点头:“应该能看到我们留的字条和钱吧,别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嗯……会不会是去真正的神社祭拜了呢?”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啊,半山腰的鸟居。”

レオ咬着笔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含糊不清地解释:“当时我的确看到有人的,所以才会想去看看……”

“……等一下。”泉不可置信,“那后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说不定不是【没有】,只是【看不见】而已。”

泉捏着レオ的脸把笔盖拎出来,后者敢怒不敢言地瞄着自己的盖子,嘴里还接着解释:“这个神社应该是纪念那位阿敷的吧?说不定人家死后变成山神什么的了,毕竟这附近只有这一个传说……可是阿敷住在半山腰的村子里,她的神社自然也应该修在山腰吧?否则,那个鸟居又是怎么来的呢?”

“……”泉将信将疑,“那她为什么又要造一座神社?”

“谁知道呢。”

レオ难得叹了口气:“也许是阿敷太寂寞了,本地人不愿意去看她,只好在山顶造一座神社吸引游客;也许她太闲了,多个家可以住着玩玩;也许这都是本地旅游部门的计策,是某种新的宣传方式……一切都是推测嘛,濑名不相信也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总归是个好神吧?没有静姬,我可不知道怎么把比我还重的高烧的濑名运下山~”

“那个定语完全不必要啊?”

年轻的国王抚掌大笑,被凛冽的风声卷着铺遍了荒野与铁轨。大逆不道的骑士随手砸过一只空玻璃杯,被对面的少年一把逮住,随手在杯子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拉长的一撇顺势圈成了爱心,倒上热水推了回来。

“该吃药了——当当当,国王大人亲笔签名的限量手制热水~!好好收藏吧濑名!”

“哈……?你都对我的杯子做了什么——给我回来啊混蛋!”

 

11

“玩得如何?”

如果恰逢末子放学值日的日子,岚通常是除了泉以外到的最早的那一个。整理队服绶带的泉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队友,无可无不可地哼了一声。

“一般。”

“咦咦?”岚在他身边坐下,掏出小镜子检查仪容,“我可是听说非常愉快哦?”

“哈?别听笨蛋国王乱说啊?——下巴有点脱妆了。”泉拖着长音抱怨,顺手把岚的粉饼推到他面前,“什么海滩,什么温泉,什么雪山顶的湖,统统都是虚假宣传。神社也小的可怜,连神的名字都看不清。而且身为一座山居然连缆车也没有——这种开发部门KPI绝对不会及格吧?”

岚捂着嘴轻笑:“看来挺开心的嘛,那么人家就放心了~”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因为呢。”岚自动忽略泉的牢骚,不紧不慢地拈起粉扑补妆,“国王大人最近总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人家小小地担心了一下呢。泉ちゃん也很挂念吧?毕竟国王大人竟然连续一周都没有戴你织给他的手套……”

“唔……这可是国王大人独特的闹别扭方式哦?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学学看了。”

堆着毛毯和抱枕的沙发动了动,边缘的几个抱枕被毫不留情地丢到地上,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和一张百无聊赖的脸来。在泉“你这家伙怎么也在!”的咆哮声里,凛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随手抓了抓四处乱翘的黑发。

“好好~濑ちゃん安静,恼羞成怒的戏码就不必在我们面前上演了~现在,去把国王大人找回来吧,这是‘策略家’的指示哦~”

 

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来到这个地方,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看来是来对了——这间教室本来废弃很久,后来传说会被作为公开招生的制作科教室而进行了翻修,截至目前也仍旧处于闲置的状态。而此时,门被留着一道细小的缝隙,不成调子的歌声从里面漏出来,情绪投入,技巧为零。

“……声音很清澈,但是跑调也太严重了啊。”

泉扬声评论着,伸手一把拉开了教室门。与黄昏氤氲温存的尘埃争先恐后地落入视线之中,仿佛一把璀璨的星尘;中央站立的人面朝着他,半边身子处于明暗交错的光怪陆离间,一只手按在胸前。

“太过分了。”レオ半真半假地长吁短叹,“我可是专业的,比当年的濑名好多了。”

“是么。”

泉不置可否,迈步朝レオ迈进:“真难得你会找到这里啊,明明是个在学校都能遇难的超~级路痴。”

“所以说,我对重要的东西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レオ眨了眨眼,“更何况是、温暖的容身之所……一直都在这里哦?”

他指了指左心房的位置,恰逢泉跨越了门口到窗口的距离,抱着双臂站定在他的面前。后者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似乎在等着他说出什么更加令人牙酸的煽情话——而レオ向来不爱按常理出牌,迎着泉略带挑衅的视线拎起唇角,索性拽着眼前人的领口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你、唔——”

“嘘……有没有人告诉你,要闭上眼睛?”

不知哪里的钟声悠长作响,漫天火烧云霎时将天际化为无垠的燎原。风悄然拨开一角窗帘,通天彻地的黄昏色投射而来,映入一角不分彼此的身影。

——初春,要到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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